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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天下班后,袁琛跟她约在了咖啡馆。

    袁琛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,家境贫寒,学历只有中专,当时杨巍不想要他,夏渔觉得这小伙子面试时给人的感觉非常踏实,顶着压力录用了他,后来证明,她的眼光没错,小伙子既能干又能吃苦,天生吃销售这碗饭的。

    安阳路校区招生如日中天,有这小伙子很大的功劳。

    即便失业,袁琛的心情也没受影响,经过几年历练,这个农村小伙子已经有了在这城市活下来的底气。

    不仅要活下来,他还要深深扎根在这里。

    “夏姐,不用为我担心,现在的我最不愁的就是工作。”他肤色黝黑,却有一口白牙,正对夏渔自信的笑,“至上内部有同行的眼线,我下午递了辞职信,晚上就收到了好几个同行的电话,都是老总亲自给我打的电话。”

    夏渔开玩笑: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一直想自己当老板。”

    “做老板应该是打工人的终极梦想了,不过不是现在。”袁琛不否认自己的野心,“我想等到30岁再出去自己干,我现在25岁,还想存点钱,再沉下心学习几年,我在至上已经学不到东西了。”

    夏渔发现越来越欣赏这个比她小一岁的小伙子了,做人的优点之一莫过于清醒,这一点她自己都不一定做得到,难能可贵的是,袁琛这小伙子一直知道自己要什么,有着很清晰的职业规划。

    “夏姐,其实我早就想走了,准确地说,一年前我就有辞职的念头了。”袁琛犹豫片刻后道出心里话,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就是有点舍不得同事,还有你。”

    这下轮到夏渔不好意思,她也不舍得这个小伙子,同事也有感情亲疏的差别,在至上只有40个学生时袁琛加入团队,如今至上的学员上千,是他们共同打拼的结果。

    夏渔怅然:“不做同事了还是朋友,以后有机会再聚。”

    这是客套话,大家都懂,以后碰面的机会也许要用年计。

    袁琛开始吞吞吐吐:“夏姐,一直想亲口感谢你的,要离职了,我……我怕有些话以后没机会说。”

    “被你录用之前,其实我兜里只剩不到三百块,连晚上住哪都没着落,我刚入职,你顶着杨总的压力给我预支两个月工资,让我有钱交了租金,这些……我都记在心里。”

    都过去这么多年了,夏渔没想到小袁还记着这些小事。

    发现他的困境也是出于偶然。

    那时大家工作很拼,经常到晚上九点、十点才下班,她留意到他总是最后一个走,早上又是最早来的,有女同事抱怨这个新来的销售不爱洗澡,身上总有股怪味,她观察了几天,才知道他根本没地方可去,晚上就睡在校区,那时已经是秋天,他连棉被都没有,盖上外套随便睡上几小时,冻醒了就起来,就这样凭着年轻身体底子好,硬是扛了好几星期。

    直到被她发现。

    “这些年我在a市打拼,感受到了很多温暖,但最大的温暖,是夏姐给我的。”袁琛说下去,“我不知道夏姐接下去有什么打算,但如果夏姐需要我,只要一个电话,我就会过来帮你。”

    夏渔沉默地喝着咖啡,在这个朴素却赤诚的小伙子面前,她发现自己竟然词穷了。

    能打动人的只有真心,而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感动了。

    这一年无论工作生活,体会到太多人性的恶意,袁琛感恩她给的温暖,她何尝不感恩他给的赤诚,让她内心永远不会泯灭对人性的希望。

    生活本身还是有人情味的。

    她突然问他:“你觉得呢?我应该怎么做?”

    “我没法替夏姐做决定,因为你是个比我更有主意的人。”袁琛咧嘴一笑,他们都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,大家彼此心照不宣,只是给对方打气。

    “总之,我等着夏姐的好消息。”

    ***

    离下月发工资的日子越来越近,不管吃了什么闷亏,夏渔都不接招,这一天,终于等到了杨巍主动找她。

    两人在至上附近的星巴克见面。

    正是中午时间,星巴克人还不多,杨巍坐下来就大倒苦水,他是干销售出身,讲究话术策略,所以坐下来之后,不提工作,倒是洋洋洒洒讲自己私人生活上的难处。

    杨巍的现女友是个富二代,女友家里看不上杨巍的出身,杨巍承受着女友和她家人共同的压力,女友希望他做大做强,最好能做个上市公司的老板,这也是这一年他力排众议拼命推动至上扩张的原因,他太渴望成功了。

    “师兄现在真的很难,夏渔你是城市长大的姑娘,不理解我们农村到城市打拼的男人,我不能失败的,我全家老小都得靠我,你不像我,你有退路,但我没有。”

    说着说着,杨巍眼圈红了。

    他一个大男人,当着夏渔的面,竟然哭了。

    “师妹,至上快不行了,咱们奋斗了三年的至上啊,说不行就不行了。”

    虽然知道这是杨巍说服她退出的策略,是做戏,但真的看到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不顾脸面的湿了眼睛,夏渔愿意相信,这眼泪六分真四分假,多少有些真情在其中。

    创业初期,杨巍和她以校区为家,他们玩命工作玩命招生,杨巍挨过极品家长的巴掌,她因为工作压力一个月总要躲在厕所里哭上一两次,就是这样每天高强度的工作,整整坚持了三年,至上才走到今天。

    夏渔同样不好受,时间走得太快,即便她保有初心,可是身边的人都在变,这是她无论如何控制不了的。

    既然控制不了,那就放过自己,不要再执着。

    她知道杨巍最想听什么,暗暗叹了口气,问:“不是说有投资人愿意帮我们渡过难关吗?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是顾虑我反对签对赌,那师兄你放心,我已经想通了,这份协议必须签,几百号的员工需要这份收入,上千个家长信任我们,再难,我们也必须让至上撑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斩钉截铁:“至上凝聚了我们多年心血,无论做什么努力,我们都不能眼睁睁看它垮了。”

    她一番话用了半分真心半分假意,大家心里各自有一把算盘,博弈的核心,就是考验演技。

    火候到了,杨巍擦了擦眼泪,面色痛苦,像是在犹豫什么,为难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“除了要签对赌,投资人还有一个条件。”

    夏渔装作不知情,脸色一凝:“什么条件?”

    于是杨巍将投资人想要她这小股东退出的意愿委婉表达出来,并无奈表示投资人看重他的业务能力,打算将经营管理权全权放手给他,言外之意,至上可以没有夏渔,但必须有杨巍。

    夏渔演技不错,整个人完全在状况之外,被打击得不轻。

    她先是愤怒:“师兄,这几年我为公司做的难道还少吗?我放弃了那么多休息时间,今年以前,我有整整两年没时间社交也没时间谈恋爱,身体差点垮了,体检单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病,为了工作,我还承受家人的压力,我……”

    她强忍眼泪,然后还是哭了:“扪心自问,我对得起公司。”

    “投资人利益至上,他要我退出我可以理解,但感情上,我难以接受。”

    她眼泪水一直往下掉,也不抬手去擦,做戏做到一定程度,就是放了百分百的真心,回想过去累到肝疼的三年,她确实想痛快地哭一场,就这样被当皮球一样踢出去,就算注定要走,她也要诛他杨巍的心。

    “公司现在这局面,我没有做任何错事,为什么走的人是我呢,我想不通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明显捅在了杨巍的痛点,他比谁都清楚,是他的急功近利让公司遇到了创业以来最大的危机,他脸色阴沉,扯了纸巾递给夏渔,没有说什么。

    投资人和他聊得不错,且在他暗示之下,所有的锅都让夏渔背了,他当然不可能承认是自己酿成这场危机。

    “我就是觉得师妹委屈了,这些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,我也很痛苦。”他长叹一声,“所以我想,公司倒就倒吧,目前账上的工资应该能付这个月的工资,就是还得想想,怎么跟几百号员工好好解释。麻烦的是还有大量课时没有消耗,我准备联系几个业内的同行,看看他们能不能接手我们的学生……”

    气氛凝滞。

    “不需要。”夏渔擦干眼尾溢出的眼泪,像是终于冷静了,“我说过只要至上能走下去,什么努力我都愿意尝试。”

    她苦笑:“我为公司做了这么多,何苦最后去做公司的罪人。”

    听到“罪人”二字,杨巍脸色微变,谁才是这起祸事的罪人,他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夏渔指桑骂槐的同时,冷冷观察杨巍的表情变化,他总是时不时暗嘲她是女人,但她夏渔关键时候肯担当,担当这东西,他杨巍有吗?

    “师兄,我退出。”

    听到她这句话,杨巍很明显眉心一松,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嘴上却还是惺惺作态:“师妹,难为你了。”

    夏渔心里冷笑,又是诉苦又是抹眼泪的,不就是等她这句话?难为他才对。

    既然他都承认难为她了,那夏渔也就不打算客气了。

    “师兄,你打算怎么让我退出呢?”她在商言商,漂亮的眼睛没什么温度,“至上七家校区有四家是我带着团队稳定下来的,我算不算功臣,你心里最有数。现在让我走,可不能让我走得太难看啊,公司虽然现在难了些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我不会在这时候**公司,但也不想吃亏受委屈。”

    “我帮公司做了多少,公司就还我多少,这就是我的诉求。”她直直望着杨巍,半步不妥协地强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