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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闻衍没有犹豫:“太医说过,母后应早些安歇。”他并非不知道高太后是舍不得他,顿了顿,承诺下来:“待下回前朝事少一些,朕再来看母后,陪母后多坐坐。”
    他这样说,高太后才答应下来,搀着老嬷嬷的手亲自送他到宫门处,就如同幼时他躲避开宫人时的时候一样。
    他在门口略微停下:“母后平日带着素平姑姑多出来走走。”
    高太后轻轻的应了声,随着他大部踏出往前,身后的宫门缓缓关上,遮掩住里边的灯火通明。高太后每次都应,却不会踏出永寿宫一步。
    闻衍带着杨培站在永寿宫门外的池边,池子里摇曳着荷花的清香,天上星子隐匿,黑暗笼罩大地,鼓声已过,各宫都落了锁熄了灯,只有路上几盏灯高高挂着,把他们主仆的影子拖得越发长。
    杨培弓身立在身后,万不敢多说一句。
    若他早知道缀霞宫的小主娘娘是那样一副样貌,便是被陛下给训斥他也要多嘴劝一劝的。
    薛妃、董妃两位娘娘这次办事糊涂啊。陛下一向重嫡,宫中的娘娘们都出自嫡出,偏这回不止选了一位庶女,还偏生挑了这样一个弱质纤纤的出来,后宫轻轧,娘娘们吃醋耍小性子排挤不让那等端庄大方的冒头,换往常也只当成女子间的争风吃醋,但现在,杨培悄悄抬了抬眼皮,黑暗中站立的人巍然不动,她们这次是真的踩到陛下的心里去了。
    良久,黑影才动了动,转身甩开了衣袍:“回宫。”
    杨培连忙跟上。
    出了后宫,承明殿里烛火通明,宫人们脚步轻缓的挑了灯蕊,盈盈隐去身形退下。闻衍大步跨入,宫人们齐齐俯身,他抬了抬手,殿中的宫人便顺从退去。
    承明殿历经几代,庄重威严,早在闻衍登基,这承明殿中有关先帝的痕迹便被悉数抹去,唯一不变的,只留下堂中的御案。
    闻衍如同往日那般挑灯批阅奏折,但手中奏折数次拿在手中复又放下,召了杨培近前:“缀霞宫…”说罢,他又顿住,脸上难得犹豫起来,最后又朝杨培摆了摆手。
    闻衍登基十载,心性早已坚硬,历经各种艰辛,唯独今日却破了功。
    先帝在位时,有一爱妃苏贵妃,以庶女之身入宫,长相楚楚可怜,柔弱无辜,最擅梨花带雨,装腔作势,先帝被惑得五迷三道的,最后竟想废除嫡后之位扶苏贵妃上位,高太后脸上的疤痕便是那时候留下的,若不是那时他得了信赶回来,高太后已被废弃。
    闻衍天然正统,中宫嫡子,皇太子位,苏贵妃一脉妄想坐上后位,以庶充嫡,篡夺正统,天下文士也不会同意,他们掌控不了后宫,便想直接伸手到闻衍身边,被他反手牵扯出来,诛杀兄弟四人,先帝为保余下子嗣,赐下传位诏书。闻衍登基,改年号,苏贵妃赐三尺白绫。
    那个女人临死还力图狡辩,在他面前委屈可怜,梨花带雨,可惜他非先帝,闻衍还记得这个女人如何表里不一,脸上写满了委屈可怜,可论心肠之毒无人能及,高太后被利刃刺脸,鲜血从她指尖滴落,苏贵妃在一旁笑得极为畅快,转瞬她就能楚楚可怜的匍匐于地装着被吓坏的模样。
    从册封皇太子起,宫中无人敢对他重话一句,娘娘们在他面前也温和有礼,闻衍嫡子正统,学的是帝王之术,正道阳谋,整个大越,先帝除外便是他生来尊贵,是被群臣们拥护的下一任帝王,这是第一次后宫的肮脏诡计在他面前撕开,叫他知道暗地里还有那等苍蝇之辈在动用阴谋诡谲,妄图窃取他人的地位。
    可惜,无论是先帝还是苏贵妃,他们都未能成功。钟萃的样貌与苏贵妃极其相似,都生了一张叫人怜惜的面容,尤其钟萃钟氏抬眼无辜看向他时,只是微微蹙了个眉,眼眸流转间的神态更像了,同样的柔弱无依,怯懦委屈,只是对比苏贵妃,钟氏还少了那一份扶风弱柳之态。
    苏贵妃与钟萃,闻衍还是分得清。
    烛火微弱的打在他脸上,显得他越发冷凝。
    闻衍走后,缀霞宫宛若被冰封了一般。
    良久,钟萃终于回神,身子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,慌乱间一手抓住了墙沿,芸香几个反应过来,想要扶她:“主子。”
    钟萃抬起眼,刚刚下巴被捏住动弹不得,现在一个指印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,显得十分可怖,女子肌肤娇嫩,钟萃甚至能感觉到些微的痛楚,她看向他们:“是我脸上有甚?”
    芸香几个看了看,微微摇头。
    钟萃压了压嘴,垂下眼眸。
    这一夜,缀霞宫人人辗转难眠。他们缀霞宫原就不受宠,若是再惹了陛下厌弃,在宫中的日子便会越发艰难。
    翌日起身,钟萃在芸香伺候她洗漱后照旧先捡了千字文先看,千字文是四字句,约有千字,钟萃已经学习到尾部了,正读到指薪修祜,永绥吉劭,这两句意思是顺应自然,修德积福,永远安泰。
    芸香泡好了茶水,先给钟萃倒了杯,又从她们在宫外带进来的箱拢里翻了翻,找了瓶药膏来给她涂上,眼里满是心疼:“都紫了,这陛下力气也太大了,幸好姑娘请三少爷采买了好些伤药,正好能用上,要不然去太医院里,怕是不好求药。”
    太医院院判是专为帝王皇后看诊,余下的太医们要为宫中的娘娘们诊脉、外边勋贵们得了允许也能请上太医家去诊治,留在太医院的太医不过一二,剩下药童子们只负责捡药、切药,并不会看诊,不受宠的嫔妃们要是病了,极难请到他们。
    怎么这样呢,姑娘在府上时就被欺负,到宫里来还要被欺负。
    钟萃朝她笑笑:“我没事的。”
    只是一个指印而已,这样的疼痛钟萃早就忍惯了的。
    钟萃不怪任何人,谁叫她只是个小小的低等嫔妃。
    连书上都说了要顺应自然,钟萃昨日夜里仔细推断过,陛下看她那那模样像是在审视,透过她看别人一般,到底是在审视什么,她心里并没有数。钟萃与陛下只有过短暂的几回接触,再听到有关陛下的,便是偶尔听到的三言两语,以及上辈子她随着皇子,听太傅与他提及先帝的生平。
    陛下在位三十年,崩时年不到五十,远不如早前景帝在位年岁。
    正想着,耳边传来芸香的声音:【什么没事,是人就知道疼呢,王嬷嬷要是在肯定要心疼坏了,也不知王嬷嬷跟张嬷嬷现在如何了,这宫里的人比府上的还凶,侯府的厨房也克扣我们的吃食,但也比宫里吃得好,每日还得给留几个菜呢,这当宫里的娘娘,还不如侯府的姑娘呢…】
    顾全跟彩云去膳房领食盒,本以为陛下勃然大怒离开后,缀霞宫的待遇会更差了,没料膳房的人待他们跟之前一般,只阴阳怪气了几句,便给了又小又扁的盒子。临走,还有人悄悄问了句:“你们小主还给你们讲什么典故了没?”
    八十二的老头考状元虽叫人发笑,好歹也能当个故事听听,像这类野史杂闻他们听着才有趣儿呢。
    顾全两个回宫,一扫脸上的愁容,高高兴兴的,回来就给钟萃讲了御膳房的事。像御膳房这等地方消息灵通,他们要是态度如常,那便足以说明他们缀霞宫没事儿,许是陛下当时心情不佳,过了也便后悔了。
    钟萃看他们高兴,心里也高兴。芸香跟着她好几年,却没过上过几日好日子,在府上时如此,进宫后也这般,钟萃心里有些过意不去,只是她又难免束手无策。宫廷森严,她一无家世,二无靠山,连模样都非是陛下喜欢的端庄大方,在这宫廷中便犹如浮萍一样,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多读书,学知识,希望通过读完书懂完道理,能改变处境。
    钟萃在他们身上看过,模样郑重:“取我的笔墨来,今日多练一个时辰。”
    只有学到脑子里的知识永远不会改变!
    钟萃下颔有伤,这几日便足不出户,连院子都鲜少出,多依在窗前读书练字,比之从前更刻苦几分,期间严才人还特意来了一趟,想要与钟萃说说话,被拦下后在外边坐了坐就走了,还留了话叫钟萃得空去她的长定殿坐坐。
    秀女们进宫满了一月,得宠的如周常在、杨美人几个都是见过圣颜的,闻衍鲜少踏入后宫,便是踏入也只是坐坐便走,或前朝事多,烦闷时招嫔妃前去说话解解闷。
    杨美人是御史女,听闻陛下喜欢听她背诵条律,还称赞她有乃父之风。周常在擅琴,陛下虽没夸,却招了周常在去弹了几次琴,听闻那琴如今都被供起来了,非陛下传召时不取下来。严才人便想到了钟萃,想请钟萃传她几个典故,等她被召见时,还能在陛下面前逗逗趣儿。
    平心而论,严才人是看不上钟萃的,钟萃虽是侯府庶女,父亲是勋贵,而她出身小官之家,认字读书不多,但却是嫡女出身,临走,拉了拉芸香的说,叮嘱她:“记得同你主子说说,我与她同侍奉陛下,亲如姐妹,我若是在陛下面前有头有脸了,定能把你主子也推一推。”
    严才人说得热情周到,仿佛是个爽利人一般,甚么都摊开了说,进宫一月,已经有了好几位亲近的小主,面对严才人的示好,在她走后,芸香转身进了房中,等钟萃把一篇大字写完,这才上前细细说了。